盛盈

写文即毕业

乡下

20170403


我一直很认真地想要保留自己和田野之间的联系。虽然我其实并不是一个乡下长大的小孩,没有插过秧,也没有摘过棉花——我只在父母的描述中想象过干农活的绝望。

或者绝望也只是我想象出来的。

从某个角度来说,我很羡慕我父母这一辈的人。他们把乡村和城市连起来了,前半生作为一个农民,放学之后去拔羊草,家里有一个满地跑着鸡,点缀着鸡粪的院子;然后读完了大学,在镇上谋了一工半职——在我们这样的小县城,镇上就已经是城里了。相比做一个农民,这似乎是体面的工作,不用日晒雨淋,在很大程度上都不用看天吃饭了。网上有人说,六七十年代的人,只要努力,在城市里混出个样子并不是难事。而且他们还带着乡下的泥土的根,可以说流利的方言,可以认得出田里的作物。

所以他们无法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娇生惯养。城里长大的孩子和乡下长大的孩子确实不一样的——这是一个客观的事实。我的侄子从小在乡里人家的高高低低的围墙之间趿拉着鞋飞奔,脑子很灵,一股田野间的野气。表姐家的外甥出生在省会大城市,人生的前六年在省会和县城之间坐着小轿车来来去去,胆子小得连小区里的健身器材都不敢上。我想我小时候大概还不那么像一个城里人,那个年代还没有这么发达的电子设备,住宅区里也还保留着大片的草坪——现在都变成停车位了。所以我还抓过蛐蛐,捉过老鼠,也在雨后积水的地方观察过很久的蚂蚁。

但我毕竟是家里唯一的孩子。经历过艰苦时节的父母在物质条件方面尽量满足我,我猜我当年也做过很多无理取闹的事情。现在想来,我其实很羡慕他们。他们经历过一些我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——或者说永远也不会逼着自己去尝试做的事情,比如干农活。乡下的田野里现在搭起了大棚,竖起了围栏。我一下子更想念曾经的、可以在其中穿梭的油菜花田。承包制切断了人和田野之间的联系,人和收获之间隔的是白色的塑料,而不是自然的蓝天和黄土。

有一些经验正在人的集体记忆中消失。百鸟朝凤那个电影里,孩子都能轻易地分辨出鸟叫声,我们连听到鸟叫都是奢望。小孩子坐在汽车里插着耳机滑平板,柔嫩的鼓膜被强劲的电音撞击着。那天听课老师讲到二十世纪是人类最伟大的世纪,因为在这一百年里,出现了很多改变了人类生活方式的发明。后排有个男生嘟囔,现在的科技进步不是更快吗。

我无比同意老师的意见。今天的发明多是无用的,除了让人离自然和真实更远之外别无所长。开发智能机器人做什么呢?人类正是在这些劳动中生活。资本对劳动者的盘剥是无法通过科技进步来解决的——科技进步只能在解决一个问题的同时提出更严重的问题,而这是一个死循环。这个商业社会让我们用金钱来衡量自己的价值,把每个人都能享受的东西包装成天价的商品——我们为什么要花钱去购买空气净化器?因为我们花钱买了更多的车、造了更多生产空气净化器的工厂。城市的空气让人绝望。这不是我想象出来的。

我曾经憎恨我现在生活的城市,因为它隔断了我和田野。每次回家车子从高速上下来,路边的田野和房子就会让我突然心头一松。好像在城市里一直绷紧了线一样,柏油道路和灰尘,树叶都不是鲜亮的。田野虽然也带着泥土的颜色,但是站在田埂上,你就逃离了城市的逼仄。现在想要看到地平线只能去海边了,但是田野至少给了你空旷的视野。远处的房子看起来也没有这么高大了。小时候玩的模型玩具。

但我又能留住什么呢?高过人的大棚,就像另一种楼房一样。科技不仅折叠了城市,还压缩了我的田野。压缩,压缩,压缩。人最终只能在房间里对着天窗里的天空喊叫,期望太空里能传来一样绝望的声音。

或者是新的希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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