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盈

写文即毕业

浪漫

看《倩女离魂》,突然想到好几个月前看《窦娥冤》的时候的一点感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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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元杂剧,看到窦娥唱,你道是暑气暄,不是那下雪天,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,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,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,免着我尸骨现,要什么素车白马,断送出古陌荒阡。

忽然竟觉得浪漫。明明是浩大的冤情,却用白茫茫大地掩去一切形迹。木心说窦娥冤结束在这里多好。我当时不明白,以为他不过是想这一出悲剧悲剧得更纯粹一点。自己读来,却感到若是在这里戛然而止,悬在空中的白练染血,鹅毛大雪纷扬,比结尾的说教,不知道美了多少。

我倒常常在想,也许要说浪漫,中国传统的文学比之西方的史诗戏剧高出了多少。即使中国人有现实主义的记事传统,这些事也往往混入了神话的意味。迷信是一种解读,我却认为这是浪漫传统的延续。西方的所有信仰都在上帝,专一便无法自由;中国人有无数的神明,上到云端,下到花草树木鸟兽虫鱼,甚至土地公公。古希腊的诸神是人性的延伸,中国人的神是自然的灵性化。人世总是比自然界污浊的。古希腊的神明倾慕凡女的纯真,中国人崇尚自然之纯粹。大概算作一种差异吧。

浪漫到底是什么,其实很难说。当然要是美的。可是什么是美也很难说。中国古代文论讲言不尽意。这甚至是从先秦开始的传统;后人不以此为局限,然而重意于留白:丹青水墨有留白,诗词文赋有言外之意,即便是音乐,也分承平曲亡国音。当然最后那个例子举得不好。然而无法否认我们似乎不那么在意语言实际上的局限。古今的注家对同一个文本有无数种解释,也可看做一种自由。自由也可算一种浪漫。言不尽意,意在言外,虽有承载成意的意象,但联想总也美过白描。自由即放飞,浪漫有悲有喜。论家说魏晋奠定下往后中国的审美传统,回去看世说新语,风度也即浪漫。

这种浪漫也许自魏晋以降即刻在了读写汉字的文人的骨子里头。诗人词人甚或剧作家、小说家且不去说他,即使是考据的清人,也读诗、史。到清末王国维人间词话,仍然取三重境界,境界一说,仍是意在言外。中国人善取迂回之道,于文章之学也是如此。却别有一番意味。这一传统始自先秦诗经时代。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,得以记载流传的历史中人也多用诗应答。条件匮乏的时节能够上资格流传的往往只有精英的文化;然而底层人民的生活放眼四海皆同,最深层的文化差异还在于传统。

 

关汉卿写一出冤情,感天动地,天为之六月飞雪,地为之三年大旱。不过是想象,却比现实更摄人心魄。再比如民间故事燕丹子,乌白头,马生角,神灵显现,也是浪漫。晋明帝说举目见日,不见长安,我若是群臣,我也要落泪的;还是浪漫。鲁迅说悲剧是把人觉得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;我说浪漫是把打碎了的东西捡起来,拂去上面的尘土。珍视一切你觉得值得珍视的东西,不论存毁,不论长久或是短暂。人生在世多疾苦,不如长咏此心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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